幸福の足跡

咖啡和我之間，一直有種深深的依存關係。

中學六年，每天早上上學前一定得灌下一大馬克杯的咖啡，

才能驅走前晚沒睡飽所遺留下的精神不濟，每天放學後吃過晚飯溫書前，

也必須先泡好一杯隨侍在側，才能硬撐起疲累的身軀繼續挑燈夜讀。

早晚各一杯咖啡，規律得一如我那段保守而單調的青春。

上了大學聯考的壓力解除後，

咖啡因，彷彿取代了血液中的紅血球成了運輸氧氣的成份，不可或缺。

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是還是泡咖啡。室友們常常取笑我，夢遊泡咖啡。

因為我總是閉著眼睛，雙手訓練有素地打開咖啡罐，

一滴也不潑灑地往杯內順序倒入咖啡、奶精、砂糖、熱水，

特技表演似地沖泡完成，第一口咖啡下肚之後，眼皮才大張開來，神情才轉醒過來。

進入新聞界當上記者後，超時超量的工作與龐大的精神壓力，迅速磨損了我的健康，

胃部拉起潰瘍的警報，乖乖聽從醫生的建言，定時定量喝胃乳，絕不空腹喝咖啡，

不加糖只加牛奶，一天不超過兩杯，慎選『優質咖啡』──就從這時候，

開啟了我與研磨咖啡的因緣。也就從這時候，喝咖啡不再只是需要咖啡因。

喝一杯香氣四溢的好咖啡，在不同時候、不同心情的狀態下，各具不同的意義。

　　　　疲憊的時候，是給自己充電加油。

　　　　沮喪的時候，是讓自己有所依靠。

　　　　愉悅的時候，則是給自己充份享受的美好體驗。

偶爾得一小時的空閒，到咖啡館喝杯卡布其諾配藍莓起司蛋糕，

聽聽周圍此起彼落的杯盤碰撞聲，

覺得悅耳美妙得宛如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協奏曲，

兩者對我來說，同樣具有安撫靈魂的效果。

有一位相知頗深的女性朋友，她深諳咖啡對我的重要性，買咖啡豆送我，

就成了她表達友誼的方式之一。

於是，當她到夏威夷度蜜月時，幫我帶回來一包據說是由夏威夷火山灰種出來、

具有天然可可味道的咖啡豆。最近，她隨著她公司員工年度旅遊到巴里島，

回來又差遣快遞送來一包爪哇咖啡。

『當地的喝法是，加一小匙咖啡粉在杯子裡，注入沸水和砂糖，攪拌後整杯喝下。

喝完之後，杯底會留下許多殘渣，據說當地的巫師可以由渣渣的形狀算命呢！』

朋友在電話中叮嚀：『如果妳還不曉得該怎麼沖泡，可以看看包裝袋外頭的圖說，

依樣畫葫蘆，欸，不，依樣泡咖啡即可。』

我皺著眉頭，仔細端詳著整包咖啡粉，雖然極細微，但肉眼依然很輕易即可分辨出

來的咖啡豆顆粒，讓我非常肯定它們不會全溶於熱水，只會形成一灘濁濁的『咖啡

泥』沈澱在杯底──就像小時候阿嬤好心要我喝的香灰水。

阿嬤與朋友，皆是一片赤誠好意，但我還記得『泥水』那種聞之欲嘔的口感。

想到這兒，我絲毫不猶豫拿來濾紙和濾杯，依照我沖泡研磨咖啡的方式，把渣渣過

濾掉，調好一杯香氣騰騰的爪哇咖啡，心滿意足地小口小口喝了起來。

邊享受新鮮的熱咖啡，我的腦海裡突然浮現了一個有趣的畫面：我可以想像印尼人

看到我喝爪哇咖啡的方式，一定會皺起眉頭大喊，糾正我：『錯錯錯，妳喝咖啡的

方法是錯誤的。』

可是，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就是喜歡喝不含渣渣的爪哇咖啡啊！

礙著了誰？傷到了誰？

沒有！沒有任何人被我喝咖啡的方式妨害到。

所以，我有權利堅持我喝咖啡的方式。

因為，這是我喜歡的方式。

用一張濾紙將渣渣濾掉才喝爪哇咖啡的堅持，

正如我用沈默將我的愛情，阻隔所有來自親戚朋友的關切與探問。

濾掉渣渣後的爪哇咖啡，美味絲毫不減。絕口不談自己的愛情，

應該也不至於影響到我和親戚朋友的密切程度──以上純粹是我個人一廂情願的以為。

事實證明，我周圍的『印尼人』還真不少哩！

年紀不小了為什麼還不結婚？我像妳這個年紀時，都已經生完三四個小孩了──

這是婆婆媽媽姑姑阿姨們經常性的輪番砲轟。

現身說法，這麼急著要我結婚，想必對於婚姻生活她們一定相當樂在其中吧？

我如此臆度。可是，婆婆媽媽姑姑阿姨接下來的怨嘆，又馬上推翻我的揣測。

『妳哦，命真好啦！我二十出頭就嫁人嘍，三十歲不到就人老珠黃，哪還能維持像妳這

種光鮮亮麗的小姐模樣？每日算計用度、張羅三餐，伺候老的、照顧小的，為了家庭犧

牲一切個人享受，像現代的年輕小姐，就是缺乏責任感、沒有犧牲精神，都不願意早結

婚，才能好命到現在，真教人看不過去哦....』

語氣中，有怨有嘆，還有不經意透露的忌妒。

為了不去戳破女性長輩們心中隱隱作痛的忌妒，我通常都能一笑置之。

結婚這回事，著急，絕對是最最下策的解決之道。

只在心裡暗暗為自己打抱不平：好命是自己努力做來的，也會招來責備？

無妄之災啊！難道要不知好好珍惜自己、年紀一到就放棄選擇的權利、

不管張三李四、只要他是男人只要他願意娶我、強逼自己踏入婚姻......

如此作踐自己，才是正途？

以上叨念，都好應付。無言以對，十之八九都能輕鬆過關。

最最難以招架的是，每當親戚偶爾看到我在電視上發表某些情感議題的看法時，

冷冷的一句批評：『哼哼，我看妳還是先把妳自己弄好，再去教導別人該如何如何吧！』

捫心自問，我的愛情，互動很健康，方向很正確，對我的人生產生不少積極而正面的作用。

我只是，還沒有、還不想結婚罷了。

因為，我認為，時候未到、時機尚未成熟啊！

何況，在媒體上闡述自己的看法，絕對不是『教導』，

充其量只是『分享』，或許我的經驗與想法，可以給那些『正在情海上漂流的難民』

鼓勵與勇氣，即使只是一點一滴，那也好。

但是，我要不要、該不該替自己辯護呢？

不置一語，好像默認了這項不公允的批評；

放膽陳述，又怕被扣上一頂更大的帽子『伶牙俐齒、男人遠之』，

我承擔不起。

其實，有些心事，如果有人願意耐心傾聽，我很樂意將它攤在太陽底下，

讓陽光緩緩驅走歲歲年年它的濕冷，讓微風輕輕拂去它日積月累的塵埃......

一點也不八卦，如果真的有人願意聽。

我，單身女子，年紀已經走到二字頭的邊緣的，再過一兩年，也即將跨入三十大關。

在我的心中，對『家』的想望，到底包含了哪些元素？

不必諱言，幾年前，一次程度達『毀滅級』的嚴重失戀，

多多少少影響了我對家的想望、對人生的看法。

曾經，我以為就是，和某個男人住在同一個屋簷下，

心甘情願地背負二十年的房屋貸款，含辛茹苦地拉拔大兩個小孩.....

生命中的所有苦樂酸甜，有他分攤，和他共享。

直到那一年，愛情世界裡多了一個女人，男人在我面前痛哭失聲，

說他一次愛兩人、無法選擇專心愛誰....那一剎那，他撕毀了我的『家的藍圖』。

儘管當下曾經狠狠地痛過、哭過、鬧過、恨過，即使情緒曾經處在完全崩潰的狀態，

憑著一股不肯求人可憐施捨愛的骨氣，我知道，我必須重新描繪一張家的藍圖，同時

也是一張即使沒有男人，也要好好過、好好活的生命藍圖。

來自鄉下的我，大學四年、以及畢業後的這些年，都在臺北漂泊闖蕩，習慣並且享受

都會生活的節奏與氣息，明白自己，無論如何是回不去那個保守而傳統的老家。

於是，我選擇了在臺北落地生根。

還好，我的爸爸媽媽很明理，靠著他們資助，我擁有了一棟十坪大的小房子

我一個人的家。『嘿，妳現在是名符其實的單身貴族了，進可攻退可守，

不管有沒有男人愛，都要好好愛自己。』爸爸媽媽如此勉勵我。

帶著父母的祝福，沒結過婚的我，此刻，才『真正』開始我的單身生活，

認真地學習如何獨處，而且怡然自得。

我不必一味地強調單身生活有多麼自由逍遙。

從某一個角度來看，自由逍遙意味的是，沒有人來幫忙，沒有人可以依靠。

這一點，我在『成家』之初就備嘗艱辛。

還記得即將搬入新居前那段兵荒馬亂的時期，每天晚上下班後，得緊捉住一丁點零碎

的時間，來來回回穿梭在眾家具店間只為了買張床，不斷地貨比三家，拼命想替乾癟

的荷包再多省點錢。

另一次，我一個人推著空盪盪的推車，遊蕩在ＩＫＥＡ諾大的賣場，打算添購幾項必

要的餐具，觸目所及盡是雙雙對對來採買家具的夫妻或情人，連一對男同性戀人也親

親熱熱地勾肩搭背同行時，我原本收藏好的孤單，像顆突然被引爆的原子彈，霎時膨

脹到一發不可收拾！無法克制的熱氣衝上眼睛，酸楚浮上心頭。強打起精神繼續走下

去，最後還是不得不屈服於白天工作累積八小時的疲憊，斜倚在賣場裡的沙發上累極

睡去......以上種種，都只是責無旁貸的開始。

之後天天，食衣住行的民生消費、一年至少出國一趟的旅費、親友紅包白包的往來酬

酢、水電費還可以交由銀行轉帳代繳不至於有斷水斷電之虞、可是碗盤髒了永遠不會

有人代勞.....經濟重擔與一切瑣事，以排山倒海之姿，紛紛席捲而至。

所以，當我捲起衣袖，拿著螺絲起子蹲在水槽下，揮汗如雨修理漏水的水管時；或是

，當我端把梯子，爬上爬下換掉壽終正寢的燈泡時，不免泛起一陣心酸，嘲笑自己：

這是何苦！隨隨便便找一個人嫁掉，真的有這麼難嗎？

可是，當我推著手推車，獨自穿梭在超級市場的貨架間，進行一個禮拜一次的採買時

，卻又沈浸在無比輕鬆的情緒中。我可以只買簡易烹調的微波食品、美味可口的垃圾

食物和養顏美容的蔬菜水果，根本不去瞄冷凍櫃上那些血淋淋的雞鴨魚肉！只要我的

胃喜歡，沒什麼不可以的。當然，更不會有人對著我做的飯菜皺眉頭、擺臉色！我絕

對不是一個不婚主義者，但也不是一個婚姻至上者。

五十年前，大陸作家錢鍾書的一部長篇小說《圍城》，其中一句名言：『婚姻就像一

座久攻不克的城，裡面的人拼命想逃出來，外面的人拼命想攻進去。』流傳了近半個

世紀，歷久不衰。婚姻的窘態，果真如此輕易地被錢鍾書鐵口直斷、永世不得超生？

我想盡力探索生命的可能，不論成敗。我有著不被任何外力動搖的堅持──永遠不會

排斥婚姻，也不曾對愛卻步，一定要在兩情相悅的狀況下才肯墜入情網，希望用最真

實的方式相處、用最溫暖的姿態擁抱、用最不霸道的心態關懷與被關懷....直到主客

觀條件通通成熟後，才歡歡喜喜地踏入結婚禮堂。

絕對不會因為年紀到了，受不了閒雜人等的碎嘴嚼舌，心急如焚地去嫁人。

絕對不會為了扮演一個『讓長輩了結一樁心事』的乖小孩，心一橫牙一咬，

『從容就義』！

絕對要睜開雙眼，把對方的優點缺點全都認清，確定他的優點是我所欣賞，

而他的缺點我能夠包容。

我喜歡戀愛的滋味，對婚姻也存有理想。

在婚姻的理想與共識還未達成時，寧願盡情享受單身的樂趣。

無論何時，都懷著喜悅的心情規劃未來。

眼前，正是我最喜歡的生活狀態，我用我最喜歡的方式活著。

每個人都有權利用他最喜歡的方式活著，只要不犯法、不礙人的話。

每天下班後，我駕駛著一部二手的Tercel，沿著蜿蜒的山路，回到我的家中，

為自己煮杯『慰勞咖啡』。端起我給自己的獎賞，一小口一小口的啜飲著，

彷彿喝進了單身的幸福，苦澀中自有芳香甘醇。